本报记者 薛振宇 文/图
●游泳池边的遮阳网突然掉下来，砸在赵飞凤身上，把她砸倒了；紧接着，站在赵飞凤身后的妹妹赵凤感觉似乎有一个浪打过来，特别疼。
●慌乱中，赵凤好像听见姐姐喊了声“有电”。这时，池子里已经乱成一片。她奋力冲上岸，回头一看，发现姐姐躺在水里，侧着身子，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说。她转身想找姐夫求救，却发现姐夫躺在地上被电得打滚，而她的男朋友王珏，躺在姐夫前边，一动不动，身上还有两根黑色的线，好像是电线。
●赵凤冲过去拉自己的男朋友，但接连被电了两次。她还听见旁边有人喊“有电、有电”，慌乱恐惧中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冲进男更衣室大喊：“水里有人，快去救人！……”
●梁天宇和朋友快到岸边的时候，雨哗地就大了，想上岸，但泳池旁边的遮阳网被风刮倒了，就发生了连电，“当时我都木在水里了，下意识地举着双手，嗷嗷直喊。”
7月23日下午2时许，天津市第三医院住院部病房，25岁的赵飞凤躺在病床上抽泣不止。父母含泪安慰，但还是不能使她稳定情绪。病床边的心率测试仪器上显示，赵飞凤的心率已接近140。
从外边走进来的妹妹赵凤吓了一跳，“姐姐，你别哭，看你心率多高了。”又问父母：“又怎么了？”
父亲回答：“她想去看你姐夫。”
赵飞凤的丈夫张天福在7月14日遭电击当天就去世了，赵飞凤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家人担心影响治疗不敢告诉她，只是说人伤得蛮重的，还在抢救，不能探望。
但毕竟已经十天了，这样的善意谎言还能维持多久，赵凤心里也没底，或许，姐姐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确认。
对于赵凤来说，7月14日那一场游泳池的遭遇，是一场噩梦，她失去了姐夫，失去了男朋友，姐姐心脏受损，至今还无法坐起来。
噩梦般的游泳池
7月14日下午1时30分左右，赵凤和男友王珏、姐姐赵飞凤、姐夫张天福开车到天津市河北区岷江路上的渤海游泳池，花60元买了4张泳票。
这是一个露天游泳池，当天游泳的有三四十人。赵凤一行4人都在深水区。后来，天气转阴，乌云蔽日，突然黑了下来，接着下起了雨。赵凤和姐姐离开泳池，感到特别冷，有人说池子里的水热乎点，姐妹俩就又跳了下去。
赵凤的男朋友王珏也上去了一趟，很快又返回池子。泳池规定一张票时间两个小时，眼看时间快到了，赵凤等人准备走。但就在这时，游泳池边的遮阳网突然掉下来，砸在赵飞凤身上，把赵飞凤砸倒了；紧接着，站在姐姐身后的赵凤感觉身后似乎有一个浪打过来，特别疼。
慌乱中，赵凤好像听见姐姐喊了一声“有电”。这时，池子里已经乱成一片。赵凤奋力冲上岸，回头一看，发现姐姐躺在水里，侧着身子，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姐姐已经晕过去了，我还不知道。”赵凤说，她冲着姐姐喊：“你快点，把手给我。”但姐姐没反应，她转身想找姐夫求救，却发现姐夫躺在地上被电得打滚，“而王珏，躺在姐夫前边，一动不动，身上还有两根黑色的线，好像是电线。”
赵凤冲过去拉王珏，但接连被电了两次。旁边有人喊“有电、有电”，慌乱恐惧中的她这才反应过来。但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冲进男更衣室大喊：“水里有人，快去救人！……”
不久，好像是警察和医护人员陆续赶来了，有人过去抢救躺在岸边的张天福和王珏，赵凤迷迷糊糊听见有个女人说：“这个人恐怕不行了，他身上有线。”这指的就是王珏。
王珏被抬到了更衣室，大约过了十分钟，有人开了辆面包车过来，把王珏送往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王珏被送进抢救室后，赵凤坐在外边的椅子上晕了过去。
他被电得嗷嗷直喊
大约下午4时许，警察把赵凤叫醒，带到了派出所做笔录。
赵凤被警察带走时，另一个事故亲历者、21岁的梁天宇就站在急诊室外，焦急地等待着他的朋友吴楠的消息。
7月23日，梁天宇回忆起在渤海游泳池的那段经历，还心有余悸。“那天开始下雨时，雨还很小，泳池里水是热乎的，我和吴楠还有另一个朋友就慢慢往前走，一边玩一边走，溜溜达达的。快到岸边时，雨哗地就大了，我们想上岸，但泳池旁边的遮阳网被风刮倒了，就发生了连电(用电时，电线因为某种原因，致使电路相接到一起，造成电路的短路现象)，当时我都木在水里了，下意识地举着双手，嗷嗷直喊。”
梁天宇的印象中，自己身上过电的时间大约是几十秒，具体多长时间，他也说不清楚。他记得水里被电晕的有好几个，有两个是上岸时被弹回了游泳池，其中一个好像就是赵飞凤——当时，他并不知道赵飞凤的名字。“当场就电死了好几个人。”梁天宇说，那惨烈的一幕至今还在他脑海里：一位老人，临死前被电得连连惨叫。
梁天宇爬上岸后，吴楠就躺在岸上，已经被电晕了，“我就赶快给他做压胸。(心肺复苏)”，一位老人过来帮忙，他们把吴楠抬到了房子里，继续压胸。“一位老太太说我们做得不标准，她就亲自过来给吴楠做，又过了一会儿，120赶来了，我们把吴楠抬到车上，送到了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
当天，因渤海游泳池事故被送到天津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的受害者共有4人，除了吴楠，另外3人全部遇难，他们分别是27岁的王珏、24岁的张天福、63岁的薛炳学。
63岁的救护员救人遇难
薛炳学是渤海游泳池的救护员。而他，也就是梁天宇看见的那位临死前发出惨叫的老人。
游泳池事故发生后，这位老人率先冲出去救人，他先是赶到了游泳池边，用一根木棍把昏迷在泳池中的赵飞凤弄到岸边，然后和其他人一起把赵飞凤抬进了更衣室，然后再次冲出去救人，却不幸被电倒在岸边。
薛炳学救人时，泳池67岁的教练员李增良也跑出了办公室，手拿一根竹竿想去救人，他蹦着往前走，还没到出事地点，天上似乎打了个炸雷，李增良左手小拇指碰到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有电，李增良直接被打倒在地，不省人事。
不久，120赶到，拉走了几个人，而李增良则躺在民警的110车里被送到了天津市第三医院。
7月23日下午，记者在天津市第三医院见到了李增良，老人上身绑着绷带，他6根肋骨骨折，呼吸会导致胸口疼痛；脸也摔伤了，眼眶有骨折，眼睛还有些充血；直接与带电铁丝接触过的左手小拇指有一节肿大异常。
据李增良回忆，7月14日那天开始下雨后，薛炳学就用扩音器广播，让游泳的人赶紧上来。大部分人都离开了游泳池，有的进了更衣室，有的进了李增良的办公室。
后来雨变大了，李增良就把电闸拉了。
“可能是路过游泳池的电线在遭遇雷击、大风的情况下发生了漏电。”7月23日，李增良猜测。
8天后的事故通报
渤海游泳池电击事故发生8天后，7月22日上午，天津市相关部门终于通报了这一事故，称事故造成3人死亡，3人受伤。通报引述公安部门介绍：7月14日下午，因突遇强雷雨天气，渤海职专渤海游泳池旁一电线被大风吹落掉入水中，造成人员触电。
这个通报让遇难者王珏的父亲王韶华非常困惑，因为就在7月22日上午，天津市河北区安监局、信访局、教育局、体育局以及渤海游泳池所在街道办月牙河街道办刚刚给他们进行了一次通报会。
在这次会议上，河北区安监局一郭姓工作人员宣读了一份渤海游泳池事故调查报告，将事故定性为自然灾害引发的非正常死亡，“基本属于由于自然灾害的不可抗力造成”。
据称，渤海游泳池前边有一个更衣室，更衣室上方有一根电线，这是由游泳池前边通往小卖部的民用照明线。7月14日下午，固定泳池边遮阳网的铁丝和这根民用照明电线发生了接触，由于当时风大，电线包皮被磨破，铁丝和照明电线发生连电。这个铁丝掉到了地上、水里，水里就通电了，从而导致了事故的发生。据调查，这根民用照明电线是渤海游泳池的承包人马建新给小卖部拉的。
一个说是电线掉进了水里，一个说是连电的遮阳网铁丝掉进了水里，到底哪个才更接近事实，王韶华表示自己被弄糊涂了。
关于游泳池的资质，据王韶华讲，7月22日到场的河北区教育局工作人员说：2001年，渤海职专出租2000平方米土地给一个叫郑福利的人，由郑福利出资、建设并使用渤海游泳池，包括附近商铺，2008年郑把游泳池转租给马建新。
在大风中被刮倒的遮阳网，是马建新在今年7月10日前后刚拉上的。
河北区体育局一位王姓工作人员介绍，这个游泳池存在了十年，但他查阅了近几年的申报记录，并没有发现渤海游泳池的资料，所以体育局无法检查和审核。
据了解，这个存在十年的游泳池在工商部门登记的名字叫郑福利游泳池，并非渤海游泳池。到会的月牙河街道办代表称：街道办也不知道这个游泳池没有在体育局备案，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主管部门来管，他们不参与此事的处理。
愤怒的遇难者家属
儿子遇难以后，王韶华一直处在难以自拔的悲伤情绪里。而悲伤之外，则是不满和愤怒。
首先，儿子王珏是7月14日下午3点多出的事，而他得到消息却是8个小时之后，当时，儿子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来问王珏情况怎么样，他才知道出事了。
王韶华赶紧联系儿子的女朋友赵凤，电话倒是打通了，赵凤还在派出所。她说王珏还在医院，王韶华急急忙忙朝外跑。
医院里有很多警察守着。王韶华跑进抢救室，没有看见自己的儿子，听说楼上有一个被电着的，他冲上去，伤者是一个小孩，15岁，叫吴楠。他又冲下来，到处打听，也没有人跟他说。“实际上对面就是太平间，我也不知道。后来有一个大夫告诉我，太平间里躺着三个，两个年轻的，一个年纪大的。我就去太平间认人，警察不让我进。联系了领导，联系了医院负责人，最后才允许我去看尸体。”
他在太平间里看见了自己的儿子。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他记得不太清楚，脑子发蒙，但还是开着儿子的车回了家，哆嗦了一晚上，也没有睡着。
7月24日，儿子去世之后的第11天，王韶华在渤海职专一楼见到了天津市河北区一位副区长，他情绪有些失控，大声指责政府安抚工作，“事情发生多少天了，至今没有任何政府部门的人到家里去慰问、看望一下我们！”
这些天，王珏的母亲整天站在阳台上，想跳楼，要跟儿子一块去。王韶华三天没有吃饭，一直哆嗦，一直哭。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孩子，晚年丧子，让他们痛不欲生。
网帖一度被删
事故发生之后，王珏的女朋友赵凤身上并没有带手机，又被警察从医院带到了派出所，接近晚上12时才被允许离开。“中间也没有办法通知王叔叔。不过，当天晚上8点半左右，我已经把王叔叔的联系方式告诉了警方。”赵凤说。
那一天在派出所的遭遇，赵凤至今也不太明白。“我在派出所做了笔录，就想回医院去，我说我姐姐、姐夫、男朋友还在医院抢救，我要去看他们，但警察就是不让我走，我哭了好几回都不管用；我走到门口，又被拽回来，我说我又没犯法，为什么不让我走。警察就说医院正在抢救，你去了也没用。甚至后来亲戚到派出所来找我，进去后也不准离开了，不知道为啥。”
多日以后，赵凤隐约怀疑，“当时警察不让我走，是不是为了封锁消息？”
赵凤的揣测并非完全无中生有。这桩发生在7月14日的游泳池事故，当天除了天津滨海广播台做了报道之外，当地媒体全部噤声，此后再无报道。
作为受害者家属，王珏的父亲王韶华曾发动亲戚朋友到网上发帖子，赵凤也和很多同学一起在网上发布消息，均被删帖。
事故发生6天后，渤海游泳池事故在网络上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电击死了一池子人”，有的说伤亡十几人、数十人。7月22日，天津市相关部门发布通告说事故造成3人死亡、3人受伤时，连事故的亲历者梁天宇都怀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真的只有3人死亡吗？送到二附院的伤员就死了3个，还有送到其他医院的呢？”
伤者苏醒后失去部分记忆
相比较其他游泳池事故受害者，吴楠算是幸运的。
7月23日下午，天津市第四中心医院，吴楠坐在病床上与前来看望的同学说话。这个15岁的少年，大难不死，脸上的笑容很真诚。
第四中心医院是事故发生后吴楠住的第三家医院。转到第四中心医院不久，吴楠就苏醒过来了。苏醒之后，吴楠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他把前年和朋友出去游泳的经历误以为7月14日的事。他还记得梁天宇是自己的朋友，但记不清那天梁天宇如何给自己施救。
他记忆力很差，说过的话，10分钟后就忘记了。但他本人倒是表现得比较乐观：“我不苦恼，苦恼也没用。慢慢恢复吧。”
吴楠的父亲吴建民告诉记者，他对事故发生后当地政府采取的一系列抢救措施感到满意，“治疗费都是区里出的。7月14日抢救的时候，我们自己垫付了1万多元钱，7月21日河北区卫生局来了两位干部，把我们前期垫付的钱也给了。我觉得政府的救助很到位了。”
吴建民对于目前的现状也感到知足。“比起那几位再也回不了家的人，我孩子能保下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儿子苏醒之前，一度各脏器都衰竭，医生一晚上要掀开他的眼皮看很多次，几次下病危通知书，吴建民签字签得心慌意乱。那时候吴建民就想：“只要孩子能活下来，哪怕是变傻了，我也知足。傻了我养他。”
未被认定的“伤者”
对于天津市相关部门通报的渤海游泳池事故造成3死3伤的说法，梁天宇和赵凤都明白这3名伤者指的是吴楠、赵飞凤和李增良。但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是伤者？
梁天宇说，事故发生后，他到了医院，不过那时候光顾着看吴楠了，担心吴楠出事，也没顾上给自己做检查。现在，他小腿肚子疼，有时候头疼。他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后遗症。他听说区政府设了一个善后处理工作组在渤海职专，7月22日下午，他找了过去，但是那里的人让他去找证人，证明他当时就在游泳池，而且遭到了电击。
梁天宇问吴楠能不能证明，对方的回答是没法证明。这让梁天宇很无奈。
赵凤在事故发生时遭遇过3次电击，身上没有明显伤痕，后来却出现了一些不良反应。医院的诊断证明，赵凤肌肉受损。但因为事故当天，她被民警从医院带走，直到深夜才离开派出所，所以调查部门并没有把她放到伤者名单里。赵凤说，她现在经常头晕，眼睛曾经模糊的厉害，这两天还算好点了，前几天看人都得揉眼睛。而且胳膊至今发胀发麻，腰痛。
面对记者，赵凤说：“我认为发生事故的那一天像我一样遭受了电击的人不止一个，我们不算是伤者吗？”
经营者是“体育局的人”
渤海游泳池的承包人马建新事故发生的当天便被警方控制。有人透露，马建新是“体育局的人”，他本来在天津市第三体育场(也叫北站体育场)经营游泳池，今年4月份，北站体育场拆迁，失去了经营场所，才从郑福利手里转包了渤海游泳池。
事故中受伤的教练员李增良和马建新私交很好。他说，马建新是今年6月份才和郑福利签的承包合同(这与当地政府的调查有出入)，为了开业还借了款。
渤海游泳池7月1日开门营业，五六天后顾客才多了起来，票价分等级，儿童、学生是8元、10元，成年人是15元。
游泳池共有2名教练员、5名救护员，知道马建新经济紧张，李增良就来渤海游泳池当一名义务教练员，一分钱工资不领。
据天津市公安局河北公安分局一位孔姓副局长介绍，马建新是第三体育场职工，体育局曾经分给他一套房子，但他离婚时房子给了前妻，后来马建新再婚，目前确实也没钱。这位副局长受河北区政府委托，代表河北区政府与遇难者家属协商赔偿事宜。他表示，靠马建新的财力，根本无法解决好这次事故的善后工作，政府肯定还得出面。
7月23日上午，遇难者张天福的亲戚与孔副局长在渤海职专协商赔偿事宜，中间马建新夫妻进入会议室，对遇难者家属表示道歉，一度下跪流泪。
次日，王珏的亲人也在渤海职专见到了马建新夫妇。马建新50岁出头，神情憔悴，白发斑斑，他连连道歉。面对遇难者家属的怒火，他也喃喃自辩：“由于开业时间太紧，手续想下一步办理。”
但他的道歉、辩解在受害者家属的怒斥声中显得很是微弱。由于受害者家属不肯接受道歉，马建新只好黯然退场，一旁啜泣的妻子过来拉他的手，他似乎有些失神，没有反应，竟让妻子拉了个空。
来源：华商报—华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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