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山萱草
赵德发
我是在不经意间看见她们的。 2005年8月16日,蒙山脚下异常燠热,顶巔却是一片清爽。我随众人看罢九龙潭、鹰窝峰等景点,登上海拔1156米的龟蒙顶,又凭栏临涧,在习习凉风中远眺伟人峰。低头的一瞬间,目光突然被一片明艳的花朵吸牢。 我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便问当地文友:“这是黄花么?” 文友说:“我们这里管她叫金针菜。” 我这才想起,黄花是我家乡的叫法。我也想起,除了黄花和金针菜,她还有好几个名字:鹿葱、宜男、忘忧草、萱草。最后一个,是最标准也最通用的。 但我一直叫她黄花,那是母亲教给我的。 大饥馑的那年夏天,母亲在家里实在找不出吃的,就领着五岁的我上山剜野菜。她边走边说:“野菜有好多好多,你知道最好看的是什么吗?” 混沌未开的我摇摇头。 母亲说:“是黄花。” 母亲向我讲:黄花长在山里,叶,栩绿栩绿;花,娇黄娇黄。如果刨来几棵栽到院里,就能在家里赏花。花赏完了还可以吃,最好是用来溻煎饼,香喷喷的,甜丝丝的,可解馋了。我问她吃过没有,她说吃过,那是她小的时候,姥爷从山上采回来的。 那天我们上山后,却没能找到黄花,就连野菜也剜得很少,因为上山找吃食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无奈,母亲只好撸了一篮葛叶,领我戚然回家。至今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吞食煮熟后的葛叶,我的嗓眼儿经受了怎样的磨砺。 后来的几十年间,我曾经无数次享用过金针菜,但真正看见野生的,这还是第一次。母亲形容得对,她的叶子真是栩绿栩绿,花儿真是娇黄娇黄。她就生在龟蒙顶东侧,生在山涧的坡壁上。山风拂过,她们摇摇曳曳,像隐居在山中的一群道姑,轻挥袍袖呈逍遥之态。 是呵,蒙山自古以来是道教名山,这些萱草怎能不具仙风道骨。她别名“忘忧”,莫非也因其承继了老庄风范? 可是,我在怔怔地看着她们的时候,并没有忘忧。我在牵挂着我的母亲。在蒙山之东,二百里之外,她偃卧病榻已达四个月之久。 心肌病。很棘手的一种。几次住院都不见效。我曾咨询过许多医学专家,在网上疯狂地查来查去,但就是找不到一种好的疗法。听说莒县有位中医治这病还行,就去那里就诊,让母亲喝起了苦药汤子。一天四包,总重一斤六两。每当伺候她喝药,我们兄妹心里都很难受。 最让人难受的是她日渐严重的痴呆。母亲从前十分聪明,没上过几天学却能读书看报。近几年脑血管慢慢淤堵,就让她变成了一个半傻,大事小事过后即忘。去年我把她带到日照,有一天上午看了正在海边举行的全国沙滩排球赛,午饭后帮她回忆,她竟茫然不知。今年夏天她在我家住过一段,可移住我二妹家之后却说,她不记得到过日照。 但有些事情还是没忘。今年我过生日时拨通二妹的手机,让她放到母亲的耳边,我说妈妈,今天是六月十二,你还记得是什么日子么?她说,记得,是你的生日。那一刻,我握着话筒热泪潸潸。 ……孔子登临碑就在我的身后。老夫子说,他登上这座山,就把整个鲁国都看小了。我没有他那么宽广的胸怀,此时我的眼里只有萱草,心里只有母亲。 诗曰:“焉得谖(萱)草,言树之背(北)。”古人常在北堂种萱草,而北堂正是母亲的住处,于是就把母亲称为“萱堂”。 我从蒙山萱草上移开眼睛,抬起头来,向着远远的东方看去。因为,那里有着我的“萱堂大人”。 次日,蒙山笔会结束,我匆匆赶回了老家。到母亲床前叫了一声,她睁开眼睛说:“俺儿来啦?”说罢,艰难地撑起身来。 她坐定后问我:“你从哪里来的?” 我说:“蒙山。” 她问:“蒙山有什么?” 我说:“有黄花。” 她眼睛一亮:“黄花?那可是好东西。” 她向窗外看去,眼神飘得很远很远。 我知道,蒙山萱草在她此时的想像里,一定是艳极美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