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谭曙方
这座可享太阳“初光先照”之城,其象形名字就有诱惑力。闭上眼冥想,那位于大海边的古城在黎明时分悠然醒来,一睁眼就迎着飞出海面的太阳神鸟,该是多么得雄奇壮丽。
到达日照已是傍晚,一顿晚餐让我先嗅到了海的气息。天虽黑透,日照文友执意带我们去看夜海。日照夜景五彩斑斓,似乎还在辉映着太阳的温度与光泽。来到海边,没想到海天浑然一体漆黑于眼前,在身背后霓虹灯的强光反衬之下,海越发的黑暗深邃。高高的灯塔是给海上孤独的船看的,此刻,我面对大海与暗夜的笼罩似乎就只剩下了想象。星月隐匿,唯有沙滩上一波接一波的浪花仿佛是大海的牙齿闪烁着耀眼白光,还有哗啦哗啦的低吟浅唱,在我听来就是大海呼吸的韵律。
强劲的风似乎从海面远处吹来,我翻起衣领的时候,倏然间感到被莫名的恐惧所裹挟。神秘莫测的大海近在脚下,它会漫延上岸吗?会淹没背后的灯火吗?视觉错位,眼前不停翻滚的浪花幻变为天幕上曲折而下的闪电,想象呼啸而出,仿佛灵魂出窍:原来大海竟然以它斑斓与黑暗的交替给予了人超凡的想象。在东夷人的眼里,夜的大海之上有时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一定想象着那黑暗里面蕴藏着无数玄机,或许正像自己黑眼珠里囊括、映照的天地万物一样神秘。而天明之后,随了太阳神鸟的飞翔,大海变幻莫测的色彩就是希望!
在太阳飞升之前,海岸上的鸟群张开双翼开始表演,它们优美的飞翔弧线牵引着人们的目光越飞越远,直至难觅踪影。没有比会飞的鸟更让人羡慕的生命了,简直就是精灵,可以嬉戏在海面之上,甚至可以从空中俯冲入海,而后叼着一条鱼轻松地飞出来,它凭借着神奇的翅膀摆脱了大海无边无际的恐惧,还咕咕地鸣叫着歌唱着尽享阳光的温暖与自由飞翔的快感。于是,古东夷人再自然不过地选择了鸟作为图腾,由此与鸟有了血缘般不可分割的亲族纽带关系。“精卫填海” 的神话可谓古人被大海恐怖的一面所激发的超级天才幻想了。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山海经》有载:女娃遊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湮于东海。这位被淹死于海里的少女之魂灵化作了一只花头、白嘴、红足的鸟,箭一般穿出海的波涛,之后在山峦与大海之间的往返飞翔中不停地呼叫着自己的名字,为的是啄灭内心滋生的绝望之念。这个悲壮且永不屈服命运的故事不仅没有被漫长岁月掩埋,而且万古常新,鲜活在人们的内心。
日照现在所辖莒县,夏代为莒州,周为莒子国,可谓上下五千年,一莒贯古今。地名如此,文化基因亦如此,莒地人视自己为少昊大神的后裔。在神话中,少昊为颛顼天帝的叔父,曾于东方建立鸟王国,是百鸟之王。少昊族的图腾即为鸟,以鸟纪官,少昊善管理,用鸟官如器,各取所长。少昊离开东方鸟王国时留了一个叫重的儿子,名为句芒。句芒是春天之神,人面神翼,在他巡游飞过之地滋生绿色希望。是少昊后裔建立了东夷古国,远古图腾真是奇妙得不可思议,在今天之 日照,我居然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图腾鸟飞舞的影子。
日照的古老传说,如同神鸟一般从远古飞来,盘桓在文字与人们的灵魂里。他们的先祖把太阳想象为三足金鸟,故叫太阳鸟,也就是帝俊的化身。这已经非常吻合神话中帝俊的形象了,帝俊也常常与舜交织混谈在一起,有时候简直就是彼此的化身,他是东夷人所奉祀的上帝。在甲骨文中,“俊”原本就是一个鸟头、单足的图象。他与女神羲和生的十个太阳儿子,栖息在东方海外旸谷一棵巨大的扶桑树上,他们轮流在母亲羲和的陪伴下飞过天空。更为奇妙的是,扶桑树顶站着一只玉鸡,每当黎明之光初现,这玉鸡就张开翅膀发出响彻天宇的鸣唱,随之,天下的鸡就此起彼伏地应和着也鸣叫起来;继而,海岸边的鸟群也伸展开噗—噗作响的长翼翩翩飞舞;海潮哗哗由低到高由远到近轰鸣如急促密集的鼓点……太阳神鸟就是在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之中,于扶桑之颠、海潮翻滚之上缓缓飞出华丽身姿。于是,大地上的人们呼应神鸟召唤,日出而作。
“日出初光先照”的太阳城,有个自古延续下来的太阳节。在年年的农历六月十九,村民们在黎明曙色中匆匆登上天台山顶,跪地迎接自己的图腾——太阳神鸟。由图腾崇拜一路走来,敬畏与感恩彼此缠绕升华,日照人与自然的关系已经焕发出和谐共生的光晕。
想象与勇敢往往相伴而生。莒州博物馆里静默在玻璃柜中的灰陶大口尊令我惊叹不已,那上面大汶口文化的图像陶文清晰闪亮,这人类文明曙光乍现的图像比甲骨文还早了一千多年,是汉字的祖型。其中一个被推测为“旦”字的图像,底部为锯齿型山峰,中间是漂浮的云,顶端是圆圆的太阳。看来,东夷人勇敢想象绘出的最生动逼真图像文还是他们真切观察到的日出景象。这个旦字图像陶文一经出土——1960 陵阳河遗址,即生翼而飞,且栖息在莒州博物馆金字之上,熠熠生辉。
日照市天亮得早,鸟飞得早,人起得也早。我在日照招贤镇五彩现代农业产业园转来转去,又恍惚看到了日照人基因里鸟的特质,总感觉有鸟的翅膀在眼前无形地飞来飞去。在广袤土地被纵横沟渠、分割田块紧紧束缚之际,在绿色生机被黄土与水泥覆盖之时,日照人飞往德国、荷兰、法国、以色列,请来了专家,衔回了优质的果蔬花木五彩种子,空运来智能化设备,办起了现代农业产业园。原本终年匍匐田野的农人,如今身着整洁工服,成了产业园的职工。那天,我走进“柿一家”智能连栋玻璃温室之前,先在密闭消毒通道被劲风呼啸着狂吹一阵。玻璃温室与高大敞亮的厂房相连,透过封闭的大玻璃观看,温室内手指般粗细的一缕缕枝条之上结满了晶莹剔透像红 宝石般的小番茄。在一个小桌上,摆了几盘红色与金黄色小番茄,引导人请我们一行品尝,有女士说,这东西摸着涩涩毛毛的,不洗敢不敢吃啊? 工作人员笑着说,没污染,放心吃吧。我先尝了一颗红色的,其浓郁的汁水瞬间满溢口腔,酸甜适度,而且细腻得几乎感觉不到它的表皮。又尝一颗金黄的,感觉甜度略弱,酸度恰好,别有一番滋味。在场的品尝者纷纷啧啧称赞。在厂房,一边是戴白手套的女工将一缕缕结满了番茄的枝条剪齐,而后排列放入包装纸箱,另一边则码放着一箱箱的番茄,我走过时,看到有箱子敞着口,便好奇地伸出手想拎一枝来数一数上面有几颗,可不知何时走至我身后的一位女工突然开口说,这个不能动。我哦了一声,即收回了手……
有一天中午,在某乡镇就餐,一盘盘美味海鲜轮番上了旋转餐桌,开吃不久,餐桌中间那个插满了金黄麦穗的大圆盘吸引了我的目光,一株株麦穗密集组合,高高隆起,修整得像个鼓起的半圆球状,饱满的麦粒与辐射状的麦芒闪烁着金光,在我的眼里旋转成了一轮太阳。大俗大雅,品味不凡,它的光泽朴实且耀眼,盖过了满桌的美味佳肴,却容易被人忽视。当我夹起一张杂粮煎饼,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突然意识到太阳竟然与我们如此相近,地球借太阳与月亮之光充满生机,馈赠给我们所需要的一切。
就像深不可测的大海一样,日照是一个蕴含着丰富想象的城市,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城市,她的图腾是太阳鸟。
作者简介:
谭曙方,山西省散文学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著有诗集 《黑色畅想》
《神话的星空》,散文集 《穿越勃兰登堡门》 《孤旅幽思》《心灵的真相》 《梦海探秘》, 长篇纪实文学 《飞越太平洋》 《圆满人生》 《时代的肖像》《六福客栈》(与张石山合著) 《探秘西亚斯教育》 等作品。主编有《新语文名家散文精选》等系列丛书。曾获冰心散文奖、诗刊社新世纪诗歌大赛奖、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大赛奖、中国副刊奖、西部散文选刊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