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大学毕业被外交部录用,给毛泽东、周恩来等领导人担任过翻译;上世纪90年代在联合国,率中国代表团多次挫败少数国家提出的有关“中国人权状况”的反华提案;在法国任大使时获得全法的最高表彰奖“大骑士勋章”……在现任外交学院院长吴建民的履历上,精彩的故事数不胜数。40多年的外交官生涯,吴建民亲眼见证了新中国的成长轨迹,也亲身经历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外交的变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用“天壤之别”来形容这30年前后的差距,“以前,我们(对有些国际事务)不表态,人家通常也不会来问中国的意见。改革开放后,中国在崛起,中国的意见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力大大增加了,建立什么样的世界,大家要听听中国的意见,这是一个新的现象,说明中国的变化牵动着世界的变化。”
从“小外交”到“大外交”
记者:您怎么评价改革开放30年来中国国际地位的变化?
吴建民: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1979年1月1日中美建交,那个时候,跟中国建交的国家是113个,现在大概是172个。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中国对外关系是非常有限的,外贸总额才206亿美元,现在是两万多亿美元,这是天壤之别。当时我们在国际贸易中地位很低,现在不一样,排名前三了。改革开放前,我们的外交就是国内政治的延伸,现在我们跟世界上几乎所有国家都有联系,即使那些没有建交的国家也有贸易来往。总之一句话,30年间,中国国际关系极大地发展了,国际地位得到极大的提高。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崛起最突出的特点是与世界分享中国经济增长,去年,中国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接近30%,远远超过美国的7.7%,总而言之,中国没有“吃独食”。中国的开放度使得不仅中国人可以做中国梦,而且使得海外华人和各国人民都可以做中国梦。
记者:您从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从事外交工作,在您的记忆中,改革开放之前的中国人留给世界是什么印象,和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吴建民:我记得1971年我去联合国,当时北京到纽约没有直通航线,我们只有从北京先到上海,在上海坐法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到巴黎,再从巴黎飞纽约,我们代表团都穿中山服,因为除了这个好像也没有别的正装可穿。当时我在巴黎见到了一批援助非洲的中国专家,倒是穿了西服,但他们也不大会穿,衬衫的领口都没系好,可以伸三个指头进去,而且每个人都在外面套一件风衣,领带颜色也完全一样。那时候外国人觉得中国人很奇怪,穿衣都是千篇一律,像制服一样。
我们加入联合国之后,国际上有一种说法:联合国投票方式有三种:赞成、反对、弃权,但1971年中国加入联合国之后有一个发明,就是不参加投票,也就是在场,但不投票,根本不理会。因为当时我们对有些国际事务不愿意表态,认为跟我没有关系,你们吵去吧。而且,我们不表态,人家通常也不会来问中国的意见。现在不同了,你看看我们外交部新闻司的记者招待会,每次都有那么多外国记者蜂拥而来,要问中国的看法。
记者:现在几乎所有重大国际场合都能见到中国人的身影了。
吴建民:对。现在我们跟世界合作的程度大大加深了,我们与国外的互利合作中使中国的利益向海外延伸,就像胡锦涛主席讲的,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世界的繁荣与稳定离不开中国。中国和世界的利益交融在一起,利益、地位、影响都不一样了。举个例子,2003年6月1日,八国集团开会,非要请胡锦涛主席去不可。胡主席出席了6月1日的南北对话,去了以后就出现了“7+1”机制,即七国的中央银行副行长、财政部的副部长跟中方的中央银行副行长、财政部副部长对话,后来又提高级别,变成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对话,这个事例充分说明,世界需要中国。
记者:以前我们总是说“外交无小事”,似乎外交只是政治领域的事,这些年来,外交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政治概念,外交工作也越来越多地涉及普通民众的利益,您有同感吗?
吴建民:我在法国当大使的时候,有人讲,如果50年前法国大使讲经济问题,会成为人们的笑柄,而今天,法国大使不懂经济,也会成为人们的笑柄。其实在中国也一样,今天的中国已经从“小外交”发展到“大外交”,涉及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科技、军事等很多领域,不仅有政府渠道的,还有民间渠道的。改革开放前,国际交往主要靠外交官和政府之间的联系,民众通过民间团体也有一些来往,但是,从1949年到1978年,差不多30年时间,中国累计走出国门的人28万,平均每年不到一万人。而去年一年出国的人有多少?4000万!同时,去年还有5600万外国人来到中国,这种交流的深度和广度和过去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外交的首要目标是为中国人民的根本利益服务,现在处理具体的外交事务,我们强调的是“以人为本”,要重视人,尤其是普通公民在国外的合法权益。我在法国工作的时候,中国公民的权益受到损害,我们都是以最快速度派出领事官员,即使是深更半夜,他们也要到现场,为中国公民的合法利益进行辩护。无论是搞革命还是搞建设,根本出发点都是为了人的全面发展。因此,在外交上遇到涉及人的事情都非常重视,这样的事例以前很多,今后还依然会有。
中国崛起面临“大国压力”
记者: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一直致力于塑造爱和平、负责任的大国形象,您怎么理解这一形象的内涵?
吴建民:一个国家的形象是怎么塑造起来的?一是靠你自己的行动,二是靠言论。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说中国是负责任的大国,我们怎么负责任?包括四个方面:首先,把中国自己的事情做好。我们13亿人,占世界人口1/5还多,中国事情办坏了,国家不稳定,如果有1%的人往国外跑,那个数字就不得了了,就会在世界上引起大的动荡。其次,我们中国人对于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和平与发展,我们要尽到自己的责任。你看中国倡导举办朝鲜六方会谈,就是倡导和平。中国推动六方会谈,跟伊拉克战争形成鲜明的对比,中国这个行动受到全世界包括美国人的好评。一切有利于和平的事情,中国总是积极参与。中国还外派了大量的维和部队,在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里,中国是出兵最多的。另外,我们与非洲国家建立了中非合作论坛,2006年在中国举行的中非合作论坛峰会,胡锦涛同志宣布了八项措施来帮助非洲国家,我们的目的是在平等互利的基础上实现共同发展,这也在国际社会上受到好评,因为非洲在全球化过程中已被逐渐边缘化,这也是中国为了解决世界面临的发展问题所做的努力。
我们还要看到,中国作为联合国的创始国之一,承担了联合国宪章所规定的义务,中国参加了几百个国际公约,中国履行国际公约和义务的纪录是良好的,联合国成立以来,我们在国际上承诺过的事情都会认真去办。此外,我们对人类面临的共同挑战也尽到自己的责任,包括各种传统的和非传统的挑战,比如反恐,比如应对全球气候的变化。现在,越来越多的国家都认可中国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
记者:不过,这些年来,中国在对外交往中也遭遇过不少批评和指责,比如在北京奥运会举办之前,国际社会上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吴建民:我们应该看到,当今国际主流媒体是西方国家的,他们对我们还有很多偏见,他们的媒体报道中有许多歪曲和失真的地方,对中国的形象有负面影响。但我们相信事实胜于雄辩,这次围绕北京奥运会出现了一些外媒报道的反差,比如西藏“3·14”打砸抢烧事件和汶川“5·12”地震。“3·14”之后,西方媒体有一些歪曲事实的报道,但是汶川“5·12”地震之后,中国媒体迅速做了报道,外国媒体也很快加入进来,对中国的评价普遍较好。“5·12”之后我到国外去,有外国朋友跟我开玩笑说,如果现在竞选世界总统,中国的领导人是有资格的,说明很得人心啊。还有一个反差,北京奥运会开幕之前国际上有很多负面报道,批评中国空气质量不好啊,不尊重人权啊,没有新闻自由等等,但8月8日开幕之后,西方媒体报道的基调总体是积极的,为什么?因为他们看到了事实,事实胜于雄辩。这对于我们的对外宣传和交流是很有启示的,就是如何通过西方主流媒体,让世界更了解我们,正确地认识我们。
记者:有人说,一个正在崛起的大国必然要承受更多压力,包括批评和指责,您认为中国应该怎么面对这种“大国压力”?
吴建民:一句话,多一点平常心。中国是个快速崛起的大国,必然会引起人家更多的关注,各种评论会很多,有好的评价,也有批评的声音,就像美国,国际社会对它批评也很多。所谓平常心,就是各种评论都可以听,他表扬我,我也不必太高兴,他批评我,我要做一点分析,看看这个批评有没有道理。有道理、善意的,我就改进,没有道理、恶意的,不予理会就完了。一个国家就像一个人,总有人对他印象好或印象不好,尤其你的发展很引人注目的时候更是这样,听取评论,不必过分介意批评。当然,改革开放这些年,中国是从一个弱国慢慢成长起来的,自然会很介意别人的看法,不愿意听到批评的声音,这样的心态在短期内是不可能克服的,需要一个过程。
现在对于中国还只是个开始
记者:今年,北京奥运会和残奥会已经成功举办,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盛赞北京奥运“无与伦比”,2010年上海又将举办世博会,您觉得这会给中国的对外开放带来什么新的契机?
吴建民:这两大活动是当今世界两个规模最大的国际活动。奥运会是1896年第一次举办,一百多年来,中国第一次有了这个机会。奥运会是举世瞩目的,虽然运动员约一万人,观众上百万,但全世界的电视观众有几十亿。世博会比奥运会历史更久远,始于1851年。我刚参加了西班牙萨拉戈萨市举办的世博会,有500万人参加,等到上海世博会时,我们的估计是7000万人,时间也很长,184天。这两大盛会,使得世界聚焦中国。围绕奥运会,我们还有很多相关的外交活动,很多外国客人来中国,进行深入而广泛的交流,世博会也一样。聚焦中国的结果,就是加深对中国的了解,从而加深合作,可以想象,在这之后,中国和世界的关系一定会有新的飞跃。我曾用四个词来概括它们的意义,就是大展示、大交流、大合作、大发展。
记者:塞缪尔·亨廷顿曾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表示,当前的国际关系是建立在文明的基础上的,文明的对话越来越成为国际交往的趋势,您认为这30年来,中华文明在世界上有什么特别的影响?
吴建民:当今世界还是西方文明占据主导地位,尤其最近几百年,西方文明居于主导地位,世界对于西方文明了解比较多,对东方文明、中国文明了解比较少。建国以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我们通过各种交流形式,把中华文明向世界传播,让世界看到中华文明的魅力。我们一直主张文明的对话,各国之间相互借鉴,取长补短,我们也始终在强调,中华文明是开放的,包容性强,我们不是跟人家搞冲突,而是倡导和谐。2005年,胡锦涛主席向联合国首脑大会提出和谐世界的理念。这其实是中华文明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理念,也引起了很多国家的兴趣。过去几十年,世界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从战争的时代转变为以和平与发展为主的时代,要“求同”,所以需要和谐世界。当然,今天的世界存在很多不和谐的因素,但是,把和谐世界作为目标提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起码指出了一个方向,我们知道要向何处去,这是目标,也是对我们行为的规范。
我记得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晚餐会,有人问我,中国文化最突出的特点是什么,我用英文回答说:“Wechinese believe in peace and harmony.”(我们中国人相信和平与和谐)。随后,我给他们讲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我说,这样的事情在西方是不可想象的,打仗把对方的首领抓住了,又放了,还放了七次。外国人听这个故事都听得入迷了,当场就有不少人问我,《三国演义》有没有英文版的,他们要去买,还有人跟我说,中国应该向世界出口“和谐”,这是中华文明的精华。
我还想强调一点,当世界重新认识中华文明的价值时,中国人自己也需要重新认识。改革开放打开了国门,我们看到了世界上其它地方展现的人类文明先进成果,我们学习、吸收这些成果,但也逐渐形成了一种观念:认为外国的东西好,新的好,中国的东西旧,不好。这是发展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阶段,然而,到了今天,是时候要重新认识中华文明的价值了。我在国外20多年,感觉随着中国的崛起,世界都在重新认识中国,认识中华文明的价值。我曾在国内一个大学作演讲,当时我问在座的几千名学生,读过《孙子兵法》的举手,结果举手的只有二三十个。而在法国巴黎高等商业学院(法国培养经济人才的最高学府),《孙子兵法》是学生的必读书目之一!
记者:您刚才提到,世界在重新认识中国,能否具体谈谈您在这方面的感受?
吴建民:在去年的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我参加了其中一场会议,那个议题是我在几十年外交工作中从来没有听说过的:Whatkind of the world does China want?——中国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前面讲过,以前,你不表态,人家通常不会来问你的意见,现在却来问,你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因为过去一百多年,中国是被人宰割的对象。改革开放后,中国在崛起,中国的意见在国际社会的影响力大大增加了,建立什么样的世界,大家要问一下中国,这是一个新的现象,说明中国的变化牵动着世界的变化。
我还要举一个例子。也是去年,我到美国开一个国际会议,讨论21世纪的世界如何治理。会上听到一些著名人士的讲话,他们认为,既然这个世界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那就让一些新兴崛起国家享有更多的权力。这个话也令我非常惊讶,谁都知道权力是最重要的,现在西方人提出来,要分享权力。我就问美国人,如果你们是中国人的话,你们想分享什么权力?美国人回答说有两条,第一个权力是撰写游戏规则的权力。因为最大的权力就是定规则的权力。美国人说,过去这个权力主要在美国人手里,欧洲人有点份,今后中国人可以参与。我又问他,第二个权力要什么?答:第二个权力是跟其他大国平起平坐。这是什么意思?意味着很多人类共有的自然资源,中国都有正当权利来获取,包括能源,原材料等等。外国人可以利用中国资源,中国人也可以利用外国的资源,这也是小平同志所说的“两个市场,两种资源”。其实,小平同志当年提出改革开放,有一种全球化意识在里面,他不是就中国看中国,而是把中国放在整个世界的大背景下来看,我们现在已经看到,全球化给世界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改革开放使中国分享了全球化的好处,以后会分享得更多,现在对于中国而言,还只是个开始。(谢靓)